《嘉禾伴嫁歌》与《萧韶》 声音是有来处的。有些声音，顺着历史的河道漂流，流着流着，便渗进了泥土，化进了风里，你以为它消失了。可它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，从另一群人的喉间，另一片土地的胸膛里，重新生长出来，带着相似的血脉与魂灵。譬如，那来自北方的《萧韶》与南方的《嘉禾伴嫁歌》。

四千年前的南巡，舜帝带着他的乐官夔与礼官龙，自中原向南，越过大江，走进那片被称为“荆蛮”的苍梧。到他的疆土，去听听风的声音。那不仅是政治的巡狩，更是一场文明的“行吟”。当队伍行至湘中一处山野，舜命夔奏乐。于是，一种名为《萧韶》的乐音，第一次响彻南方的天空。据说那乐声美极了，引来百兽注首，连凤凰都被引来翔集起舞。这山，因此得名“韶山”。

这乐声，是他带给这片土地的第一份礼物，一份关于“美”与“和”的至高范本。它太美了，美得像一个不容玷污的梦，以至于后世只能在典籍里仰望它的影子。孔子在齐闻《韶》，竟“三月不知肉味”，慨叹“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！”《萧韶》从此成了绝响，成了雅乐殿堂里一尊清冷而孤独的神像，只可远观，再无回音。

然而，舜帝的脚步并未停歇。他继续向南，溯着钟水河来到神农教耕过的“禾仓堡”，立德报，传礼乐，让这里成为南方礼乐之乡。这条河从此名为“舜源”。然后他继续上行至蓝山一带。在那里，南风拂过山野，带来草木的温润气息。这位心怀万民的帝王，他轻声吟唱：“南风之薰兮，可以解吾民之愠兮...”这便是《南风歌》。这歌，吹了散人间的愁闷。蓝山后来有了舜帝殿，殿宇无言，却仿佛守护着一个王者最温柔的心事。

舜帝崩逝，是蓝山舜水河畔的悲歌。随行的夔与龙，这对掌管着礼与乐的臣子，在安葬君主后，竟因愧疚与忠诚，双双殉主于此。他们的生命，以一种极致的决绝，完成了对“礼”与“忠”的最后诠释。当地的山民被这悲壮所震撼，将他们的精魂安放在山水之间，于是有了夔龙山，夔龙庙。而追寻而来的娥皇女英，泪洒斑竹，最终在舜水河畔殉情，又为这这里添上一笔化不开的哀艳，皇英古祠香火不绝，祭奠着这穿越生死的深情。

真是天造地合的源脉，舜帝南巡的历史传说，夔龙二臣的故事，娥皇女英的情节，让这嘉禾伴婚嫁礼俗的仪式内涵与时代同步，成为一种蓬勃炽热的生命复活。现在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——嘉禾伴嫁歌和嘉禾传统婚俗文化。

在村落里，我见到了那伴嫁歌的演唱仪式。夜渐深，烛火明，临家女儿即将出嫁。歌堂上，起初是“打起鼓来敲起锣，团团圆圆唱个歌”和“三岁女娜会唱歌”的热闹，是对新生活的礼赞。但仪式最核心处，却是一种近乎庄严的古意。婚俗流程逐步进化完善到现在的看亲...迎亲...回门的 24道流程以及伴嫁歌堂的唱演仪式步奏，都刻着“舜”“龙”礼仪的文化密码；伴嫁哭嫁的形式和内容以及那史诗般的真情表白、泉水般的情感倾述，都跳动着“萧韶”的音符；歌词“嫁鸡随鸡，嫁狗随狗，嫁个“蛮称棒”背着走”和那哭嫁送别的述情，都维系表现着皇英坚忠刚烈的情节，承载弘扬着舜帝那德报和合的品格。

我看见“换香舞”。妇人们，手拿线篆香，在歌声中移步互相交换。那一刻，交换的不仅是香，更是这个家族血脉与福祉的郑重托付与香火绵延的无声盟誓。我又看见“走火舞”。伴嫁的姑嫂们，手捧点燃的红烛，列成队，在方寸之地反复回旋穿梭。烛光连成一条流动的火龙，映亮每一张激动而虔诚的脸。那烛光，驱散的是未知的黑暗与邪祟，照亮的是未来生活的每一步；那回旋，是依依不舍的流连，也是生生不息的祈愿。

然后，“宁乐娘”，在伴姑的陪同下，庄重地“辞神”。她们走向侧屋、牛圈门口，向想象中的猪神、牛神深深致谢，感谢这些生灵对家庭的供养；她们低首默祷，感恩先祖的福荫。

那手持红烛、穿梭不息的“走火舞”，那虔诚祭告天地的仪轨，正是一种民间化的、温暖的“凤凰来仪”与“神人以和”。这乡野的婚仪，与数千年前那位在此地行吟的圣王，一脉相承。这里的百姓，将夔与龙的“礼”与“乐”，化入了女儿出嫁时最庄重的仪式和内涵。《萧韶》的“尽善尽美”，在这里不再是高不可攀的理念，而是“换香”时手中的温暖，“走火”时眼前的明亮，是感恩时心底的虔诚。雅乐沉入了大地，却在最朴素的婚丧嫁娶、岁时节令中，生出了茁壮的根须，开出了喧闹而深情的花儿。

这花，曾一度在时代的疾风中飘摇，几乎零落成尘。幸而，历史有其奇妙的回环。数千年后，韶山走出的毛伟人，以“古为今用，洋为中用，百花齐放，推陈出新”的宏亮声音，唤醒了对大地深处文化根脉的珍视。于是，嘉禾四次大规模采风的挖掘与整理，将口耳相传的音调与词句，化成词曲，定格成册。一度幽微的歌声，从此登堂入室，成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闪亮的名字。它从昏暗的歌堂走进明亮的学校课堂，从湘南的田野唱到省城的舞台，最终，带着华夏文明古老而清新的气息，走向了更广阔的世界！

我仿佛听见两种声音，在漫长的时空里相互追寻，终于共鸣。一种是来自韶山之巅，庄严恢宏，让凤凰来仪的《萧韶》；一种是来自嘉禾乡间，热烈质朴，让烛火与泪水一同闪烁的《伴嫁歌》。前者是文明的种子，带着光芒降下；后者是土地上开出的鲜花，沐浴着阳光雨露，也承载着风霜尘土和人间清怀，却将那颗种子最核心的生命力，绽放得五彩斑斓，魅力四射。

原来，真正的雅乐仍然活着。当殿堂的乐章沉寂为青史上的墨痕，它便潜入民间，化作风俗，代代相传。它在母亲教给女儿的歌谣里，在红烛摇曳的光晕下，在感恩天地祖灵的那一拜里。《嘉禾伴嫁歌》，便是《萧韶》在人间烟火里，最深情、最倔强、也最动听的一次次回响。

位于蓝山舜河村边的舜帝殿

立于九嶷山的舜帝像

礼乐之源与舜河村的历史记载

位于蓝山县城西的夔龙山、夔龙殿

蓝山县地名志记载图

嘉禾伴嫁歌舞场景——团团圆圆唱个歌

嘉禾伴嫁歌舞场景——嫁个没“蛮称棒”背起走

嘉禾伴嫁歌舞场景——三岁女娜会唱歌

嘉禾伴嫁歌舞场景——走火舞

嘉禾伴嫁歌舞场景——换香舞

嘉禾伴嫁歌舞场景——哭嫁